枣香飘处是故乡
太行山下是故乡。故乡多枣树。《本草纲目》中说:“枣木赤心有刺,四月生小叶,尖觥光泽。五月开小花,白色微青。南北皆有,惟青、晋所出者肥大甘美,入药为良。”故乡也种枣,不为入药,而是作为果树的一种,收获果实,增补农家饭桌上的丰富和色彩。
小时候,老家正房的南窗下有一棵老枣树,枝叶繁茂,我小小的手臂抱不住树干一半。据爷爷说,这棵枣树在他小时候就有了。这样算来,树龄至少也百岁左右了吧。枣树枝干盘曲,遮蔽了半个院子。树干上的老皮皴裂,透着一股子岁月的沧桑。冬日里,天晴如洗,向上仰望,老枣树黑青色的枝丫在蓝色背景下如同一幅抽象繁复的铁艺作品。落雪了,枣树枝条上粘着厚厚一层雪花,黑的线条,白的线条,纵横交错,交相辉映,是一幅怎么也看不够的冬景图。
春天来了,杨柳最先按捺不住,先鹅黄,再嫩绿,逗引着游人的眼。迎春、玉兰、紫荆、海棠,次第开放,整个春天变得花团锦簇起来,最后,榆钱儿、香椿芽、杨絮,纷纷登场,绽放枝头。只有枣树,任凭眼前繁华热闹,依然不动声色,稳稳地伫立春天里。直到农历四月,一场润润的小雨之后,它才绽出一小片、一小片的叶子,那种鲜嫩,青青的,逼人的眼。非要形容的话,也只有用一句古诗“雨过天青云破处,这般颜色做将来”。这本是宋徽宗给专供皇室用瓷的汝窑瓷所写,但不知为什么,一读到这句诗,常常想起故乡的那棵老枣树上新生出的鼠耳般的小叶片来。也许重要的不是颜色的合适,而是那种韵味和意境使然吧。
五月枣花开了,其花甚小,比米粒略大,色白微青,星星点点掩映在枝叶间,香气甘美。院子里一股股枣花香四下弥漫,招引来大群的蜜蜂,嗡嗡嘤嘤,好不热闹。看来,花不在大小颜色,只要花开后芬芳甘美,内心香甜,就一定辜负不了自己的大好年华。故乡人家的院子里都种有枣树,花开时节,整个村庄弥漫在枣花的香气中,深深呼吸,从鼻子里一直香到了心窝子上。太行山下,人烟稠密,村庄星布,枣树又是耐寒耐旱的树种,不择地而生,村里村外,坡上坡下,崖畔沟底,河岸渠帮,一棵棵,一片片,放眼望去,林林莽莽,使劲一闻,香沁肺腑,真是“枣花如米小,香飘千万家”。
枣花一落,如豆般的小枣儿挂满枝头,有小不愁大,眼看着它们在树上一天一个样,先是青色,后呈白色,到了七月间,枣身开始发红,谚语云“七月十五枣红圈,八月十五枣落杆”,中秋节到了,枣儿们也熟到了十分,大者如鸡蛋,小者如拇指,紫红如玛瑙,一串串儿,一嘟噜儿,挂在枝头,谁看见了都咽几口口水。有调皮的孩子就捡起石块向上抛掷。故乡民风淳朴,倒也不至于责骂追打,顺手操根长杆,敲落一地,招呼着来捡拾。几个枣子嘛,又不是啥金贵物件儿,娃们,来,兜兜里装满,可别再扔石头,会打破脑壳儿。孩子们捡起地上枣子,衣服上擦拭几下,塞嘴里一咬,那股子蜜甜一直流到心尖尖上。
故乡枣多,吃法也多。蒸枣饼子,蒸枣糕,包粽子,蒸枣、醉枣、烧枣、做枣泥包子,枣馍馍、枣大卷……每一种吃法里都倾注着故乡人对枣的深情与智慧。
蒸枣与醉枣用的是鲜枣。刚从树上敲下来的硬邦邦的大红枣,洗净了,放在笼屉里蒸熟,一揭开锅盖,枣的鲜香扑鼻而来,抢出一个,烫,在手里倒来倒去,用嘴使劲儿吹,就这也舍不得放下,稍稍凉点儿,用牙轻咬,虽已失去了脆劲儿,但那种软糯香甜,让人恨不得咽了舌头。醉枣,要找没有磕碰的好枣儿,洗净晾干,找来一个干净的陶罐,放一层枣,喷一点儿白酒;放一层枣,喷一点儿白酒,直到陶罐满了,将罐口密封,放上个十天半月,枣就醉好了。打开罐子,一股酒香带着枣香扑面而来,顺手取出一个,放进口中,细细品味,真是醉人心脾,让人欲罢不能,直到吃个肚儿圆。放心,醉枣不醉人,尽管敞开了吃。
其他枣制品大多使用干枣。晒干的大枣存放在竹筐中,放在阴凉通风处,能吃上一整年。枣馍馍、枣大卷、枣糕,那是过年必备的,串门走亲戚挎上一篮子枣馍馍、枣大卷,那是倍儿有面子的事儿。包粽子是端午节的事儿,只有那枣饼子才是日常吃食。将干枣用热水泡软了,抠掉枣核,用刀切得碎碎的,然后发上玉米面,再把碎枣粒掺到玉米面里搅和匀了。再往下有两种做法,一种是捏成饼子放在蒸笼中蒸熟,一种是拍成圆盘状贴到锅帮上烤熟。我偏爱后者。那时故乡家家都有一口大铁锅,烧柴火用的,常常是锅里熬上干白菜豆腐粉条子,然后在锅帮上贴上一圈枣饼子。菜熬好了,饼子也就烤熟了,用铁铲一个个铲下来,放到竹帘上,饼子背面烤得焦黄,枣香和玉米面的香天生绝配,浓郁甘甜,咬上一口,舌头上的味蕾被依次点燃,如同傍晚的路灯,瞬间辉煌。再掰开一看,饼如黄金,枣如玛瑙,别说吃了,看上去就已是满口生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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